魏州,成了一个鼎沸而疯狂的世界。
三家一比,五家连坐。田嗣真的“外宅男”三千亲兵,挨家挨户搜查,如狼似虎,翻箱倒柜。
没有人知道搜查什么,搜查的人只接到一道命令:
“搜查一切可疑的人与物。”
这道命令给这批“外宅男”一个最好发财的机会。
城里的老百姓,叫苦连天,大家敢怒不敢言。
这样的搜查一直延续到当天中午,突然又有一道命令:
“搜查停止。”
如狼似虎的“外宅男”,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,突然又接到这样命令,未免扫兴,大有意犹未尽的感觉。但是,热闹并未因此而停止。
节度使的亲自口谕:马步三军齐集大校场。
这不是点阅会操的日子,而且点阅会操,也没有在午后举行的。大家纳闷,还是齐集到大校场。
节度使第二道口谕:城内城外的百姓人等,可以到大校场去观看。
观看什么?没有人敢问。旌旗蔽日,刀枪如林,人喊马斯,热闹是有的。于是大校场外面园上了人山人海。
节度使乘坐八人大轿,三百“外宅男”,前呼后拥,来到大校场,三军一齐呐喊,三通鼓后,中军扯起了青旗,在空中摇荡了九下,大校场顿时寂静无声。
中军旗牌官拿着令箭在台前喊道:
“带犯人龙博!”
除了“外宅男”之外,马步三军,上千百姓,没有人知道龙博是何许人?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带龙博。
只有一个人,她挤在人群中,亲耳听到“犯人龙博”四个字,她的心都沉落下去了。
她不能哭,她也不能叫喊,她只能将眼泪向肚里流。她尽量地向人前面挤去,她只想挤到前面,能够让她亲眼看到龙博。
这个人就是离开了潞州,专程前来魏州,要来会见龙博的红拂。
没有人能认出红拂。因为已经易钗为弁,乔扮成为一个乡下的青年。
龙博被带出来了,是被五花大绑带出来的。
龙博虽然是被五花大织,但是,他的膏梁是挺直的,他的神情是自若的,他的步伐是豪迈的,他那种顾盼自如的神态,给在场好几千兵卒,好几千百姓,留下赧为深刻的印象。
龙博被带到点将台前脆下,他脆下的身姿也是毕挺的,没有丝毫一点猥琐畏惧的表情。
田嗣真在上面问话,声音很小,听不清楚。但是龙博的答话,却是铿锵有声,让人听得句句在耳。
龙博说:“卑职失职是实,未尽职责,危及主帅生命,也是实。
情愿受到应得的处罚。只请求让龙博说两句话。”
想必龙博认罪的表现,取得了田嗣真的相信,居然同意让他说几句话。
龙博叩头谢过,转身挺立,朗声说道:
“我龙诗落得今天这种下场,是由于自己的思味不能识人。自古良禽择木而柄,我可就没有这点眼光。
等到发觉之后,又优柔寡断,不能立即回头,这就是造成今天我被间新的根由。”
点将台前有人大声喝止。
龙博不理,依然朗声说道:
“田嗣真暴虐不仁,不是良主,幸劝军民人等,要自求多......”
这时候一柄宝剑从点将台上飞下来,将龙博来一个穿心而过。
龙博人向前一栽,口里喷出鲜血,双手绑住不能移动,可能是飞剑穿心的时刻,凑巧断了捆绑的绳索,双手这时松开,舒张向前,仿佛想抓住什么,可是他只抓了半把沙士,又疏疏地一并落下来,到头来依然是空手。
一个暴政下的牺牲者,就是如此的下场。
步马三军一阵虎威呐喊,却遮住了人丛里一声撕裂心肝的嚎叫。
看热闹的百姓虽然是乱了一阵,很快地就归于平息。
红拂没有摔倒,那是因为人多挤住了。
旁边一位中年汉子,长得黑黑粗壮,伸手一把抓住红拂的路膀,关心地问道:
“怎么啦!小兄弟!吓着了吗?”
红拂好不容易顺过一口气,噙着眼泪、凄怆地点点头,咽哑着嗓子说道:
“谢谢这位大哥!”
这汉子接着问道:“小兄弟!你认识这个人吗?”
红拂正要点头,但是,她立即警惕地摇摇头,连话都没有说,便挤出人群,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,茫茫然不知所去何处。
就这样茫无目的地走着、走着,信步而行,走到了荒郊,大半天的时间,她没有吃东西,也没有喝一口水,她并没有流治,只是在心里仿佛有万把钢刀在刹绞。
基星月无辉,前面有一处士地祠,红拂盘脚坐下,靠着青石板的供台。
她的心里只在盘旋着两句话:“如果龙博哥当时杀掉我,或者那天晚上我杀掉田嗣真……
这两句话反覆盘回在心头的结论:
“龙博哥就不会死在今日,就不会死得这样的惨烈阳龙博哥是由于我的妇人之心而死,死得不值,死的太冤!”
这两句话反覆盘回在心头的另一个结果:
“杀是不值得提倡的暴行,但是佛说:杀恶人即是做善事。过去我没有杀田嗣真,那是因为薛松与田嗣真只是政治权利之争,私人并没有仇恨。
可是现在不同,田嗣真不应该以这点过失,其实还不见得就是过失,就如此置龙博哥于惨死,不可以原谅。”
红拂的眼泪又流出来了。
“龙博哥是因为我而死,我要为他的惨死负责。龙博哥是我至今唯一的至交好友,我要为他报仇!”
她蓦地站起身来,抬手像地擦干眼泪,脱口说了一声:
“杀死田嗣真!”
决心一下,电旋回身,朝着城里奔去。
红拂的功力是惊人的,她狂奔的速度,直如闪电流星,不消片刻,回到城边。
选择一处偏僻的地方,轻易地越过城墙,认准方向,奔向田嗣真的宅邸。
到田嗣真的宅邸,对红拂而言,轻车熟路,很快地一路翻墙过屋,来到附近。
可是,她怔住了。
田嗣真的宅邸,但见灯火一片通明,照罐得如同白昼,在远处屋上可以看得很清楚,层层警卫,将田嗣真整个宅邸围得水泄不通,人人都是弓上弦,刀出鞘,提铃喝号,如临大敌。
别说偷偷溜进去,连接近田嗣真宅邸的机会都没有。
红拂当然可以凭着她武功,杀进宅去。那些持枪捧刀的“外宅男”,可能是羊群挡虎,只落得血肉横飞。
红拂可能会毫不费力地冲进田嗣真的卧房。
她能在这种情形之下,杀得了田嗣真吗?
当然不能!田嗣真可以躲,可以逃!上千的“外宅男”可以象潮水般地拥上来,那将杀也杀不完。
真的杀那些“外宅男”,杀得砍瓜切菜一般,是不是滥杀无辜?
红拂做不到啊!红拂岂是一位嗜杀之人?
要杀田嗣真,重要在于一个“刺”字,如果不能做到“刺”杀,是很难得手的。
红拂坐在屋顶上,为自己找到一个因应当前情祝的要诀,那就是:“等!”
她告诉自己:“要在魏州等下去!除非你田嗣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是夜夜如此;
除非你田嗣真根本足不出户,我会一直等下去,半载、一年、三年、五载......或者更长的时间,我这辈子没有做到这件事以前,不做别的事。”
心意已决,恼懊失意全无,站起身来,准备跃身下屋,再回到郊外,先找得一地栖身之处,安顿下自己,再作尔后实际的打算。
忽然,远远的地方,有一盏高挑的灯,在空中飘荡。始来的时候,一路选择捷径,一心只想到田嗣真的宅邸,竟然没有注意到这盏很特别的灯。
她的心里一动,连连跃越过几处房屋,她几乎失声惊呼出来,那不是点阅的大校场吗?那盏灯正是高悬在点将台的旗杆上。
红拂的心一阵奇特的痉揣,一库难以言宣的刺痛,使她疯狂地奔向那盏飘荡中高挑的灯。
来到大校场外面,她看清楚了。
那盖灯,只是一盏斗大的灯莞。在灯笼的下面,并没有她所想象的“人头号令”。
她按着自己狂跳的心,望着那盏飘荡的灯,风在呼啸地吹着,大校场充满了萧杀之气。
这个地方是红拂永远忘不了的地方,人有伤心之地,这大概就是红拂的伤心之地。
在这里她亲眼看到龙博被掷来的宝剑穿心而死,那断散的绳索,那空抓的双手,那流出来的鲜血,流在黄沙土地上的鲜血……
每一件事,都是如此鲜明又重重地烙在红拂的心上,让她永远忘不了。
她已经有了复仇的决心,她已经不再流泪,虽然她的心在滴血!自
突然,她发现一个奇迹。
她看到大校场,点将台前,地上躺着一个人。
红拂第一眼看到就认出是龙博。
啊!龙博!是他没死!还是梦境!
当她越过围墙,正要扑上前的瞬间,她停住了脚。
“不能!这不是梦!是真实的。既然是真的,龙博哥就没有活……”
红拂冷静下来了。
“那是龙博哥的尸首,那是在暴尸三日示众!啊!狠毒的田嗣真!有朝一日,当我的七首刺进你的心房时,我要你对你的作为,付出加倍的偿还!”
她在用最恶的话,咒咀田嗣真,忽然,她的心里又一转:
“龙博哥就算是失职,飞剑穿心,已经够惨的了,为何还要暴尸示众?这分明是田嗣真以为龙博哥不祗是失职,而是合伙内应。现在利用他的尸首作为饵,要钓他的同伙,好来网打尽。”
红拂的怒气与恨意,已经燃烧到了极致。她自语道:
“我知道你是饵,我就要来吃这个饵,看看你将我如之奈何?”,
她缓缓地迈进大校场,风吹黄沙滚滚,她的脚步踩着黄沙,也踩着每一步杀机。
她走得很慢,她在心里呼喊着:
“龙博哥!你是由我而死的,如今我要来看看你,也许我是自投罗网,但是,那是我心甘情恩的。如果此刻我不走进来看你,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心安!”
她的脚步淹没风沙声中,但是,她的心声,是雷鸣般地响在自己的心里头:
“龙博哥!我来了!如果我离开不了大校场,也许那就是我最好的归宿!”
终于,四周毫无动静地走到龙博身边。
龙博此刻是仰着的,飘荡的灯光下,可以看出他面容安详,双目阖闭,仿佛是睡着了一般,说明他走的时候,内心没有一点怨愤不平,也没有一点遗憾难偿。
是什么力量会使得龙博走得如此的安详?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。
龙博的手,是覆盖在胸前,他的右手正掩盖着他的衣襟。
红拂缓缓地跪下,她的双手捧着龙博的右手,低沉地、凄凉地、哀恸地,一声一声在呼唤着:
“龙博哥!龙博哥!”
终于她撕裂心肝般地嚎叫:
“龙博哥!”
叫声宛如巫峡猿啼,让人心头滴血。回声飘荡在夜空,惊得四周树上夜鸟离巢。
就在这个时侯,龙博的右手竞然舒开了。
就在这个时侯,红拂的双手摸触到了一张纸,一张叠摺得很小的一张纸。
红拂惊得呆了,她在默默地祝祷着:
“龙博哥!是你听到了我对你的呼唤吗?是你旱就准备我来看你而留给我的吗?龙博哥,是有什么心事未了,要我替你做的吗?”
指成一个小方块的纸,被红拂细心地抖展开来了,上面写满了字,在昏暗的星光下,首先看到的是:
“书留红拂亲览。”